导演陈建斌的「第二回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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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导演陈建斌的「第二回」
作者 / 耿凌波
作为导演,陈建斌迄今只拍过两部电影,一部是2015年上映的《一个勺子》,另一部,便是正在公映的《第十一回》,将这两部电影依次看下来,大多数人会有同一个观感:导演似乎执着于底层人物与视角。
开始听到这样的评价,他不以为然:“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概念”,尽管已经执导了两部电影,面对这个问题,最先被陈建斌调动起来的依旧是演员神经:“我选择角色没有类型偏好,打动我的只有人物本身。”
但在众多人物当中,他自己也承认,“往往会被小人物的故事打动”。在经历了不同媒体的多番追问,陈建斌也开始重新思考这个问题,看片会上再次聊起来,他有了一些新的感触,“也许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,我确实是这么想的。”
《一个勺子》剧照
“我觉得可能真的跟我的出身有关系”。陈建斌的家乡是位于大西北的新疆,他从小在农村长大,6岁才进入市区,回到父母身边。尽管在北京打拼了20多年,拍了电影、做了导演,但他心底最认同的,还是小时候在农村的那种生活。
“我一直觉得,我就是从我们村里出来的一个人。”这或许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,陈建斌对底层人物的钟情,换句话说,对底层人物的钟情,或许正是陈建斌对自我身份的一种认同。这样的说法并非没有根据,陈建斌两部导演作品,有着充分的作者表达,便始终围绕“自我”这一主题在探讨。
《一个勺子》叙事简单,对“自我”的讨论更加直给。电影中,陈建斌饰演的拉条子,想把跟着自己的勺子(俚语中的傻子)甩掉,这个过程中,却又被别人看成是“勺子”。
“人很多时候会怀疑自己,尤其当别人质疑你的时候,你不知道该不该把一些东西丢掉,以及真的丢掉了,那你还是不是你自己。”在这个故事里,勺子和拉条子其实是一个人,影片最后,拉条子带上勺子的帽子,两个角色重叠成了一个人。
而在《第十一回》中,虽然出现了更多对照关系,故事看起来更复杂,但这种对自我的探究,以及一体两面的呈现形式并没有变。
胡昆汀与马福礼,便是陈建斌心中两个“自己”,“他们分别代表了我对生活和艺术的认识,他们身上既有我喜欢的东西,也有我不喜欢的东西,但正是这些我喜欢或者不喜欢的东西,构成了我自己。”具体来说,马福礼身上那种自我怀疑,“对探究世界的好奇但自己的能力又达不到,那种感受是我的”,陈建斌承认。
而当自我认知的基座出现裂隙之后,拉条子一次又一次坐上李大哥的副驾,寻求帮助,马福礼则在白律师和屁哥的两种言论中摇摆。“就像我读书一样”,陈建斌在遇到类似的情况时,选择向书中值得信任的人取经。
从这个角度来看,两部电影都是一场自我探索之旅,甚至可以说是在讲述同一件事儿。
两个人物遭遇自我怀疑之后,所作出的反应也一致,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。冒着被所有人看成是“勺子”的风险,拉条子立场不怎么坚定,但却没有放弃帮着勺子寻找家人;而马福礼面对着自己面前的两种声音和多方阻挠,也在摇摆中求一个水落石出。
这和戏外陈建斌执着的劲头儿很像。对戏认真,几乎已经成为了陈建斌作为演员的标签,老搭档朱媛媛在《鲁豫有约》上就曾吐槽他,对戏过于较真,总希望多拍几条找到最好状态。甚至因为这个“较真”的名声,被不少合作对象抱怨“难搞”。
这种执着又或许与戏外陈建斌信念感的来源有关系。《第十一回》最后,重回“刹车杀人”现场,明知李建设和自己的妻子赵凤霞在车下偷情,马福礼依然高喊着:“刹车踩好了,放心吧!”他可能说不清信念到底是什么,但本能却给出了答案。
而坚守着这种由心而生发的东西,让他最终“获得幸福”,电影在《甜蜜蜜》的歌声中收尾。这是陈建斌作为导演,给予作品中人物的归宿。正如他相信,“老天会眷顾那些努力的人”,并将“天道酬勤”四个字作为信条。
持有这样信条的陈建斌,或许正应了他在表演中一直追求的“赤诚”的状态。
有一个细节,十分动人。在《乔家大院》剧组,因为陈建斌总爱现场改戏,大家都孤立他,一起聚餐也不叫他,整个剧组的人都知道,但陈建斌自己却一点感觉没有,还从对方角度出发考虑,觉得大家是体谅他作为男主角,时间紧、任务重,所以才不叫他一起聚餐。
以下为陈建斌看片现场采访实录:
关于立意:灯光大亮,
观众的“第十一回”才刚刚开始
Q:怎么想到和话剧结合来表现这个电影?
陈建斌:我本人20岁考上中戏,从本科、研究生、留校,在中戏待了12年,期间自己也演过话剧,可以说话剧舞台伴随着我的青春,后来认识生活、认识世界的方式,也都是戏剧教给我的。我对剧场、特别是剧场后台里,那些忽明忽暗、特别暧昧的气氛以及人物关系,特别着迷。所以说,其实和话剧相关的这部分,就是我自己身上特别重要的一部分,在(我执导的)第二部电影当中,我愿意这部分开始,把我跟青春有关的秘密拿出来跟大家分享。
Q:文本与最终呈现出来的剪辑顺序调整多吗?
陈建斌:我觉得还是挺多的,之前执笔编剧在首映礼上看完成片,他会觉得好像在看一个新电影。因为在我们二度创作的过程中,有很多变化,甚至会有头天晚上讨论出来的方案现场去拍的时候都再改变的情况,一直到后期剪辑的时候还在调整。电影原来的名字叫《如是你闻》,意思是“你是这样听说的”,不是想拍一个佛教的故事片,单纯因为我觉得这四个字特别有美感。
但在片子剪到7、8个月,快要定稿的时候,我突然就想到了,很久以来的一个梦想,就是古典文学里的章回体,它有一种不怕剧透的自信,特别有意思的,我就很想把这个章回体放进去,当时就把史航老师找来,我们俩用了三个小时,把现在大家看到的这个回目列出来,放进去了。我个人特别喜欢这个形式,一是它特别中国、特别传统、特别三言二拍;二是它可以帮助观众很好得理解这个故事。
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,就是当我把这个故事分成十回之后,我有一个念头,我觉得这个电影应该叫《第十一回》。因为我觉得前十回就好像是一个预告片、是一个序幕,而真正的电影是从结尾,“第十一回”字幕出现,灯光大亮,观众走出电影院时,那个属于他自己的“第十一回”才刚刚开始。这个念头一下就迷住了我,所以我把前面所有的剪辑方案、名字完全改了,起了这么一个既不商业也不艺术的名字,但是我个人觉得很迷人。
Q:最初的剧本是一个怎样的创作?
陈建斌:我最开始拿到这个故事,应该是在2018年年初。当时我和编剧雷志龙还有监制阮老师,最开始很想把它写成一个只有十次的剧场排练,但这个排练不断地被打断,各种各样的原因,我觉得这个很厉害,就在一个排练厅里排练十次,都被打断了。
但是很不幸,我们能力不行,因为这很难,我们根本就写不出来,它实际上就相当于十个独幕剧,就是在单一的环境里、单一的人物,我们弄了大概半个月,进行不下去,所以才被迫把生活里的这部分戏再拿回来,让剧场部分成为它的参照系,。
但也提供了一个特别好的点,就是让生活和剧场,互为戏剧、互为镜子。生活里的人照镜子就跟我们平时在剧场里看戏剧一样,他是想在这个戏剧的镜子里照见我自己,看到我自己的生活、认识我自己。我觉得找到这个对应关系之后,这个电影的很多形式也相应的就解决了,
Q:在视听方面你现场的工作方式是怎样的?
陈建斌:我们摄影师本身是非常好的一个摄影师,开拍之前,我们就做过很多沟通,比如我是怎么看待这部电影,怎么看待这个电影里的生活和戏剧,怎么看待生活场景和剧场场景……
我个人是希望,(电影中)生活的部分从真实开始,剧场的部分相对虚幻一些。我个人是觉得生活的部分从真实开始,因为我们都会觉得生活的真实的;剧场的部分,我们觉得就跟电影一样,是假的、是虚幻的。所以这个里头你会看到生活的部分的名字都是真实的,马福礼、金财铃、金多多,但到那个剧场里都是戏仿的,这个一开始就告诉观众这一部分东西是假的,但它其实是一个讲故事的方式。
因为我的故事要讲的内容,其实恰恰跟这个是相反的,我要讲的是生活里,我们每个人在某一天,都会画上妆、戴上口罩,彼此之间演起戏来,我觉得这种生活里的表演,是真正了不起的、伟大的戏剧。而在剧场里,当我们开始进行艺术创作的时候,是需要把我们平时在生活里化的这些妆,我们堆积出来的这种表情全部都拿走,露出赤裸裸的我们自己。在这个过程中,有可能艺术家能够通过创作找到生活里的人不能发现的真相,甚至是当事人都不知道的真相。
因此,从视觉上来说,他应该是从生活的这部分原生态(生发)的到剧场里戏剧性的东西,但渐渐的剧场里变得特别写实,而生活里开始变得模糊的戏剧。
关于表演:我会跟窦靖童说,
除了我的话,不用听任何人
Q:在这部电影中,如何指导演员表演?
陈建斌:我觉得“选择”特别重要,就是要选择什么样的演员来饰演你戏中的角色。如果你的选择是准确的,基本上就成功了80%;但如果你的选择出现了问题,那在后边的现场里,其实都是在弥补这个错误。选对演员不是说只选对一个,而是要选对一组演对手戏的演员,选对他们之间的关系。比如大鹏和春夏这一组,之前也有别人试过春夏这个角色,但想要和大鹏起那种特别暧昧的东西,就不是特别得和谐。春夏和大鹏,他们两个在一起才有那种化学反应,这组人物关系才对。
Q:会做一些示范性的表演吗?
陈建斌:不能说没有,但很少。因为时间的原因,有时候我会做个示范,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不会。因为戏里选的演员都是非常好的演员,他们本身就是特别有能力的演员,实际上不需要一个导演在旁边推他。我在现场最最重要的一点,是要保护他们,给他创造一个特别好的气氛和环境,让他有创造的冲劲。
而且演员的情况也不一样,像周迅她演了很多戏,大家也都觉得她的戏非常好;像窦靖童她是从来没有演过戏,这是第一次演电影;像牛犇老师,那是咱们中国电影的活化石……所以说,导演也不能用同一个方法去对付所有演员,必须要针对演员本身,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,你和演员就都舒服了,他才能把自己最宝贵、最隐秘的东西拿出来贡献给你。
Q:怎么保证窦靖童的表演水准不掉队?
陈建斌:特别重要的一个原因是,周迅饰演她的妈妈,而且窦靖童也是周迅推荐的,她们两个关系本来就很好,在一起搭档也很默契。导演需要做的,就是把她们生活中的这种关系带入到电影里来,这个过程是需要保护的。因为有些老演员他有一套保护自己的方法,但是像窦靖童,对她来说,片场的一切都是新的,你需要特别精心地去保护她,让她感觉和周迅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,就像她自己平常在家里一样安全,如果她能获得这种感觉,剩下的就是她自己的东西了,而那个恰恰就是我想要的东西。
Q:具体是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进行保护的?
陈建斌:我会跟窦靖童说,你到了现场之后,除了我的话之外,不用听任何人的话,所有其他任何一个人。当然了,我也有一个规定,会告诉剧组里所有的人,包括副导演、执行导演以及任何一个部门的人,都不能跟窦靖童说戏,只有我才可以。然后我也会告诉窦靖童,要放松,不要有杂念。能够做到这两点,她就能把平时生活里的那股劲儿提炼和呈现出来,我觉得这个是最重要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