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部电影能走进影院简直是奇迹|专访《冬去冬又来》导演邢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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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这部电影能走进影院简直是奇迹|专访《冬去冬又来》导演邢健
文 │ 无情
11月中旬,全国艺术院线联盟上线了一部气质独特的影片——《冬去冬又来》,黑白摄影、极简叙事、开片17分钟长镜头,将遭逢时代巨变的一家人命运,聚焦在担负“宗嗣传承”的失语女性“坤儿”身上,上演一出抗战末期的东北浮世绘。
整部影片,亮的只有屋外的皑皑白雪和人的眼睛。
凛冬将至,在新闻相继推送着“多地断崖式降温”的一天,骨朵采访了《冬去冬又来》的导演邢健。
他戴了一顶黑色鸭舌帽,穿着一件黑色运动马甲,搭配着枣红色长裤,随身带着一个五彩经幡元素的保温杯。
他曾凭《冬》一举斩获第39届加拿大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“最佳艺术贡献奖”,成为继陈凯歌、张艺谋等之后第七位获奖的中国导演,也是唯一一位以处女作入围主竞赛并获奖的电影导演。与之前公开的一些桀骜、不苟言笑的工作照相比,邢健整个人看起来清瘦、随和,带着艺术家的范儿。有种网图霍尊爸爸火风,本人霍尊的错位感。约访前夕,他对采访提纲只字未提修改建议,这并不多见。甚至回复中,他不时会用到一些卡通表情包。
一个总拍黑白片的导演喜欢用粉色卡通表情包,这事儿想想有点匪夷所思。
求证到本人,邢健回复说:“可能跟喜欢孩子有关”。也怕对话的人不相信似得,他说自己在剧组从来不发脾气。
一个随和的人,锋芒都藏在了作品里。
在很多方面,类型题材的选择、古典美学风格的表达上,他带有一种老派,连前辈导演何平也说,“怎么老感觉你,跟我那一代人差不多。”
邢健关注的多是一些社会历史题材,他也承认“对你情我爱呀,可能敏感的少一点。”《冬去冬又来》是他第一次拍女性,接触唯一的女演员就是颜丙燕。
他讲起下部戏的筹备期间看了差不多三百本清史稿,说起以前人们见面,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打拱作揖之礼。
言语中,邢健毫不掩饰对家乡黑土地的热爱与眷恋,因为东北地大物博,四季分明,所以大米格外好吃,“一季粮食量不多,但品质肯定好”,其他地方没得比;冬季对东北人来讲,是孤独的,也有喜庆感,“一到冬天我们要过年,一年最集中的、最新的、最开心的一段时间”;他觉得作为年轻创作者,更了解那片土地和生活着的人之间的情感,“你知道要什么效果,要表达什么,如何去表达”;说自己骨子里被东北传统习俗影响——对死亡很恐惧,来之前什么样,将来走了之后又什么样,就会思考这东西,越想越恐惧,认为一辈子要活得有意义,“哪怕终有一天离开了,希望能有一个伟大的作品在历史上留下一笔”。
他侃侃而谈东北籍的创作者们,独立电影圈小有盛名的导演耿军, 曾执导过《轻松+愉快》、《锤子镰刀都休息》,也是国内外各大影展获奖的宠儿,新作是章宇和马丽主演的院线电影《东北虎》。此外,万玛才旦也是邢健个人比较喜欢的导演,在朋友圈不遗余力地推荐其新作《气球》。
但在另一部分邢健则年轻得多,比如他是挺好(hào)玩的一个人,身边熟的朋友都知道。“当下最年轻的、哪怕00后玩的一些东西,我也去跟他玩儿。”密室逃脱、剧本杀、电竞都在,也玩滑翔伞等极限运动,他会在去玩的时候了解当下年轻人的思维,觉得不一定这年纪就要去美术馆、博物馆或天天闷在家,“我是愿意尝试的那么一个人”。
这似乎与他“保温杯里泡枸杞”的老干部作风,并不相符。最后熟悉了一些,邢健否定了保温杯的猜测:“不是不是,是一款“快速降温水杯”,热水会凉得很快。”但笑着承认“确实泡了一些”。
选材:五年又一“冬”
《冬去冬又来》是他“冬”三部曲的第二部。
邢健说:“像《冬去冬又来》这种电影能走到院线跟大家见面都太难了。”
影片从成稿到上映用了五年。故事脱胎于他首部长片《冬》的主人公,一位长居长白山的老人年轻时的事迹。《冬》是寓言,主人公年轻那段故事太写实,单摘出来,不断延伸,旁逸斜出了《冬又冬又来》。
剧本初版即入选金马影展电影创投单元,那时设定的表达方式非常奇特——“猫鼠视角”, 二者关系从一开始的仇人、产生情感纠葛到复仇,画面是老鼠和猫,但看完后会发现讲的是一个家庭的命运,猫鼠和家庭互有关系。
时任影展创投评审的贾樟柯和叶如芬啧啧称奇,“太敢想了”,但两位也担忧起“你这想怎么拍”。
真正操作起来难度太大,也不是邢健现在能驾驭得了,拍《冬》时的那只鸟儿,“是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训的。”
圈内摄影他聊过一圈,早前定了杜可风,因为资金老不到位,后来错过了档期。“乾老四”的角色起初找过倪大红,对方也答应了,当时在拍《都挺好》,预留的档期是4月15日,但邢健3月初开机,只能遗憾错过。
剧组最早设计的第一个镜头,起伏对着天,然后下来之后再去完成这一个长镜头,然后到结尾“坤”处,她第一次出走出这个家门,结尾落点在土地,开天为地的一个设计,但“没实现了”。
现在这版《冬去冬又来》应时而生。
整体上,邢健觉得自己“命挺好”,至少“两个片都上了”,两部片也都“没赔钱”。
目前看来,邢健的得奖运似乎也不错,“片”无虚发。
《冬》令他一举揽获了第39届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“最佳艺术贡献奖”等在内的三项大奖,《冬去冬又来》又助力他斩获第14届华语青年电影周“ 年度新锐导演 ”。
他坦言,比起知名度和找资方的便利,奖项更重要的意义,是让他重返导演这条路。
此前,拍完《冬》,大概有将近有一年半的时间,毫无反响。
这期间,有一位朋友找了一些人组织了内部放映,“反响非常糟糕,给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。大家(反馈)给我的感受是,‘你不太适合做导演,你拍了一个非常烂的一个片子’。”
出师未捷,刚出道的邢健先遭遇整体否定涌上来的自我质疑,“到底能不能拍戏,我到底能不能吃这碗饭。”
后来“突然间拿奖”,一个年轻导演得到了极大认可,”哇,原来我还行,拍的东西还是有人觉得能看得懂,也还是有一部分人喜欢,也没那么烂,我是可以继续吃这碗饭。”
第一部电影《冬》,是邢健自己投的,圈内谁都不认识,没有任何的资源和人脉。他用房子作抵押投了150万。做导演、做制片都没有经验,一路完全摸索着,约不同的人去聊,遇到了很多喜欢影片的人,愿意义务地来帮忙,包括后来走网络、上院线、参加国外的电影节等一路受益大家的“热爱”过来,“只要你认真努力去做一个好电影,大家会有帮忙的。”邢健回忆道。
制作:几乎码齐了文艺片顶流班底
《冬去冬去来》几乎码齐了堪称“文艺片顶流的主创班底”:“八料影后”颜丙燕、曾任电影《冈仁波齐》《皮绳上的魂》摄影指导郭达明,曾荣获第19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摄影奖、凭电影《冬》获得第十届华语青年影像论坛年度新锐录音师的罗俊、文学顾问史健全是曾与张艺谋、姜文、冯小刚等名导合作的知名编剧、电影配乐董咚咚业界驰名。
邢健称:“就是想做一这片,遇上了比较是一挂的人。”
他尝试着给郭达明发了剧本,对方看完就约着邢健在北京见面,“想了一晚上,如果这个戏我不接,可能会终生遗憾吧!”录音师罗俊是他的大学老师,俩人一直合作至今。电影配乐董咚咚是主演颜丙燕找来帮忙的,当时他手里的几个大项目都忙得焦头烂额,依然抽出时间来帮忙操刀《冬去冬又来》的配乐,两人第一次见探讨了下剧本和人物状态,董咚咚就提出用“唢呐”,映后验证这步棋果然走对了,声入人心。文学顾问史健全,是他在活动上认识的,“聊得比较好”。
女主颜丙燕是他的“第一人选”。上一次,颜丙燕广为人知的是2012年11月上映的《万箭穿心》,她凭借此片一举包揽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在内的七项最佳女主角奖,加上之前《爱情的牙齿》获得“金鸡影后”,一跃成为“八料影后”,被媒体称为中国的“梅丽尔·斯特里普”。后者一度被圈内女演员们奉为“表演圣经”。
其他演员是邢健挨个儿看过戏找来的:“乾四爷”由国家一级演员高强出演,他曾在《地火》、《楚汉传奇》等经典作品。“傻子”的扮演者杨帆,曾在《白鹿原》中塑造过令人印象深刻的傻子。饰演,曾出演过《赛德克·巴莱》《厨子戏子痞子》有过出色表演的日比野玲此次饰演中村八郎,另一位“三儿”刘頔,曾在《我不是药神》《亲爱的》等。
这是一部没有“差不多先生”和“还凑活”影后的剧组。
选景的时候,主任开玩笑说了一句‘导演这个景差不多就行了’,郭达明就作势拿起笤帚要打他。邢健特意强调,剧组可能是多年的朋友,或师兄弟、师兄妹,私下怎么玩怎么闹都行,一旦涉及创作,不允许说团队里有一个人对创作有敷衍。
凑活、还可以、OK、还行,模棱两可这种情况“你就没有把我当兄弟和朋友,你在敷衍我啊,这不行。”
他们在筹备前期和拍摄过程“尽最大的努力,绝对不允许有一点遗憾”,围读剧本花了6天,期间如果发现人物有问题,赶紧调;角色不适合,马上换。
“第二场戏,乾四爷背着药箱出门,开门、又跑回来、开窗户一气呵成。那场调度是非常大的,外边那些士兵是真正的从前门路过,乾四爷出门后,他真的是从前面路过绕了一圈,绕到后面走到那个点儿,他开窗正好是士兵过来,这个需要很大的配合。”邢健讲起影片中一幕戏的调度,表述团队的工作流程——拍摄前一天都会把布光、调度(机位在哪儿、演员如何走等)归置妥当,第二天上午先跟演员现场走一遍戏,再开始拍。每一场戏都是如此。
邢健形容与颜丙燕的合作,“都挺较真。”
第一天,颜丙燕就对置景提出了疑问,剧本最早的时候写“乾四爷”住在西屋,她觉得西屋不对,应该住东屋,因为传统观念里“东屋为大”。
邢健按小时候住在爷爷家的记忆,所有设计、调度、包括地窖挖的地方,都设计好了位置,如果一换就会打乱所有前置工作。
最终颜丙燕赢了。“她说哪怕再难我们也要去做,明明知道错误的东西不能再继续往前走,我们发现了就要去解决。”邢健回忆称。
开拍前,就定下整部戏的日本人都找真实的日本演员演绎,“哪怕是群众演员,没词儿也需要。”但当开拍时,有一幕“经稽警察”查大米,找的演员是在日中国留学生,颜丙燕先发现的,“日语味道、整个肢体语言各方面都不对”。剧组立即决定临时停拍一天,当晚给日本方打电话,发过去很多资料,挨个儿看视频、资料、年龄,然后临时订机票,找演员过来,还得把之前的演员推掉,也得给人费用,对一部小成本影片来讲算得上“伤筋动骨”。
影片拍了28天,颜丙燕留出三个月,超出合同规定的时间没加一分钱。
剧组应该给颜丙燕配房车,确实没有经费配置,只给配了商务车。但在零下26度的牡丹江拍摄地,女性现场换装、卫生间等很不方便,颜丙燕自己提出来,“把你这车退掉,我个人来加钱去租房车。”因为演员状态好,才能去呈现更好的一个作品。
颜丙燕每年会拍一个自己觉得好的戏,从不尬戏,跟完全程。俩人熟了后,颜丙燕告诉邢健,每个月邮箱五十几个剧本是有的,几乎看不过来。合作结束,颜丙燕还跟了剧组剪辑。邢健对其的专业度赞不绝口,“她有的时候都已经超越了演员,甚至有时候会站在一个导演或编剧的角度觉得整个剧本好不好,然后再去思考那个角色适不适合她、有没有突破、这些人物写得够不够鲜活。”
合作完后,郭达明说了一句让他感动至今的话,“摄影的第一大责任就是要义无反顾地支持导演,去帮助完成他想要的东西。”
郭达明和颜丙燕从骨子里透出的认真令他敬佩,“就这样一个级别的人吧,做事儿特别认真。我将来可能真的有一天到那个阶段的话,也一定要保持做事儿的态度——有些东西该坚持要坚持,没有凑活、差不多这一说。”
未来:还是要打出一拳
邢健拍“冬”,他也遭遇着“冬”。
行业盛极而衰,影视寒冬加上今年疫情“黑天鹅”,投资锐减,大盘态势冷清。
环球同此凉热。
以往一年可以拍一部,现在两年能拍一部已算不错。
他细诉自己这一年,感觉没怎么过就过完了,“今年就一件事儿,这片上了。做了几个评委,看了一些电影。别的事儿好像都没干。”
身边的朋友也在劝邢健,不要再停留原地,做《冬》和《冬去冬又来》这样纯粹、小众的艺术片,“去往外走”,铺开了往大了做。
他还在纠结,是不是要“往类型片上走”,手上还有两个剧本在策划,第一个是很好、很有创意、有嚼头的故事,“讲一个人从监狱出来之后想回监狱,但怎么回都回不去”;另一个从去年就开始筹备的新作,邢健在考虑“要不要找一些线上的演员”,这样一来,开机就得往后延,“可能得明年拍”。
当然,他也紧接着强调,不是为了“钱上”而“线上”,“这种我是不会的。肯定是能驾驭得了这样戏的。”虽然很难,适合的人也并不多,“今年如果拍不了,那就明年。明年还不知道什么情况。”
大多时候,作为一个导演,邢健知道电影没有义务去教化观众,或者像《辩护人》《我不是药神》《摔跤吧!爸爸》推动一个国家的法制健全与完善,这些已然超脱电影本身,功德无量。
他目前力有不逮,还停留在把自己或团队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呈现出来阶段。邢健有时又会想,中国太多传统文化的好东西,值得慢慢传承下去,“明明知道它没那么大作用,但是我希望有一些观众看到、感受到,哪怕说因为看了我电影之后去重新思考或者了解一下‘曾经在东北这块土地上有那么一帮人’。”
他也畅想过,假使有一天,真的有那么大能力做一部商业片,让一个不开心的人,看了他导的电影带来另外一种状态,走上新的转折点,“这也是一件好事儿。”
当然,他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挫折与艰难。偶尔感觉大家有劲使不上,有气出不来,做电影太难。
“但你还是在得找寻着机会,去打出那一拳,使出那个劲儿,对吧?”
“对。当下有这样一个剧本,你有创作冲动去做,把它表达出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