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间谍之妻》：反战主题下，写满谎言与嫉妒的双人探戈

原标题：《间谍之妻》：反战主题下，写满谎言与嫉妒的双人探戈

黑泽清的新作《间谍之妻》，发生在1940年代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的神户。年代剧、反战主题、悬疑类型，加上苍井优、高桥一生、东出昌大三位重量级主演，尽管NHK给的预算偏低，先天条件让它有成为佳作的潜力。

《间谍之妻》海报

高桥一生扮演的外贸商人福原优作，在满洲出差期间目睹关东军细菌实验，机缘下拿到影像、文字证据，归国后决心把资料运往美国，促使美军参战制止这场战争。优作自愿成为“叛国之徒”，妻子福原里子（苍井优饰）则自愿接受危险的身份，成为“叛徒之妻”。

在是非明确的大前提下，优作很容易被塑造成有瑕疵的反战英雄。他的瑕疵并非来自人格缺陷，乃是不得已而为之。里子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完成从爱情至上，到爱情幻灭的悲剧性转变。

幸好剧本没有这样写，否则不会有这部回味悠长的电影。《间谍之妻》的编剧，是黑泽清带的两位研究生滨口龙介与野原位。日军侵华战争的不义是电影的基调，但不是故事的核心。核心是福原夫妇难解难分，宛如双人探戈般的关系，写满谎言、嫉妒与爱。战争状态下的高压中，优作和里子之间猜疑渐生，互相试探、斗法，出卖与被出卖。

到最后，结束战争的轰炸果然到来。炮火中，观众忽然想起真实的历史。不管虚构的福原优作有没有把证物带到美国，珍珠港事件和两颗生灵涂炭的原子弹悲剧都必将发生。小人物认为的天命和良知所系，必须肩负的使命，只是历史中的一颗尘埃。

围绕这颗尘埃，优作和里子的命运却彻底翻转。夫妻的裂隙，首先来自“有没有看见”。优作去了满洲，看到日军暴行，觉得既然看见就无法视而不见，愿意放弃优渥生活去冒道义和生命的双重危险。他把决定告诉里子之后，里子反对，他说里子“你没看见”，又进一步质问里子，难道你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吗？

这里就埋下了伏笔，优作看见的，里子也能看见，只不过鉴于她家庭主妇的身份，装作看不见是最自然不过的反应。当时日本国内的环境严峻，东出昌大饰演的宪兵队长多次告诫里子（他们是童年友人）要低调行事，暗示她穿洋服、喝进口威士忌、西洋化生活方式在当前处境下的危险。

影片的开头部分还有一处伏笔。镜头深处的里子在整理床铺，笑脸沐浴在柔和的自然光里。近处的优作侧脸浸在模糊的黑暗中，高桥一生经典的笑面虎表情看不出是真心还是欺诈。一明一暗中，两人有一段对话。里子：“我误以为你很无情……你总是遥遥领先于我。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。”优作：“不，你一点也不傻。”

忽视这两处伏笔，或者想当然地把这两个角色的动机简单化，就可能得出“优作的良知和报复心使他牺牲里子，里子对优作盲目的爱使她被抛弃”的结论。但良知也好，爱情也好，和人的其它任何心理活动一样都是瞬息万变的。不要被有隐喻意味的黑白棋盘和强烈的光影对比混淆视线，福原夫妻的关系演变远比这些更复杂。

要不要冒这个天下大不违的险，需要做出什么牺牲，怎样实现目标？悬念环环相扣。推动悬念的是夫妻二人进退之间，变幻莫测的心理变化。导演的手法含蓄，留下很多值得玩味，需要观众的想象和经验介入的空间。

优作的目标一直很清晰：把证据运往美国。在这个过程中随机应变的是手段和心理状态。他对里子先是隐瞒，瞒不过就骗，然后指责里子视而不见。得知里子的出卖后，他接受，与她合作，出卖她又保护她。

里子对优作的爱一直不变，浮动的是对他爱情的信任，以及对战争和国家的认知。她先是震惊，愤怒，然后怀疑优作的忠诚。确认优作对她的忠诚不变后与他合作叛逃，遭到出卖。

演变的过程中，他们衡量下一步行动的天平始终在摇晃。东出昌大的角色除了表现军国主义对普通善良青年的异化，还有一个作用：表现爱情的多变。树林里偶遇后，里子邀请这位童年伙伴来家里喝进口威士忌，并告诉他“我特意没告诉你优作不在家，否则你就不会来了”。隐晦的细节令人浮想联翩。现实中并不存在百分之百纯粹排他的爱情，人心总是在左摇右晃。

优作也爱里子，但他对里子“看见多少”，也就是说对她的三观，观察力，良知并没有十足的信心。通过里子赴温泉旅馆质问优作侄子的一场戏，也能猜到之前优作对此在侄子面前有过抱怨。

俩人的关系之所以难解难分，因为他们是势均力敌的一对。之前说过的两处伏笔也指向这里。优作意志坚定，能力强，有世界主义者、人文主义者的胸怀。里子是生活优渥、洋派的家庭主妇，原本活在这些“主义”之外。但她能在大事发生后的极短时间内做出判断，开始行动，拜访夫侄、换和服登宪兵办公室、开口对丈夫说“现在必须是我和你一起去美国”。这样一连串行动对早年在美国当水手，后来驰骋在生意场上的优作来说尚且不容易，何况里子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养在深闺的日本妇人。

这部电影里，苍井优演得比高桥一生好。剧本给她的空间比高桥大。高桥的表现没什么突破，仍是他在诚恳可靠和心机深厚间不断切换的银幕形象。苍井优的里子除了她赖以成名的清韧少女气，更有华丽哀婉的舞台气息。在摄于保护旧建筑的室内光线中，苍井优简笔的面部线条足以表现出转瞬即逝的心理变化。

优作内敛，里子是他不便表达的那个天真烂漫，富有艺术性的部分。影片初始，夫妻二人和侄子正在业余拍短片。里子在黑白默片里扮演中枪倒地的美人，中枪时腾起一阵烟雾。为逃亡做准备是里子最快乐的时光。她帮优作盯梢，像小女孩一样得意地告诉他：“我像是你的眼睛。”最紧张的时刻，她躲在远洋轮的大箱子里，几束光线打在她惶恐的脸上。被捕后，她在宪兵审讯室又看见那部电影，读懂优作留给她的讯息，然后大叫一声很夸张地晕倒。到最后她终于“看见了”。她所在的精神病院被炸毁，她白衣披发的背影穿过甬道走向外面火光闪闪的废墟。下一个脸部特写，里子的眼睛就是这个国家所有疯狂的缩写。

电影本来可以在这里结束，但黑泽清又添了一笔，用字幕“优作死亡证明存疑，几年后里子去了美国”，把这场令人惆怅的双人舞延续了下去。

这大概是头发白了之后的导演的好意。早些年，他可没这么好心好意地怕人伤心。这样的赘述也挺合理。里子对优作的信任，在明白这件事的意义，确认优作对自己的爱，看到被掉包的录影带后更加坚定。优作早就知道里子聪明灵活，会是自己的好拍档。他相信里子能保全自己，等待战争后的重聚。这是个充满背叛的故事。但最底子里，它还是赞美爱与信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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